字面上

字面上…(À la lettre)德勒兹的何种读者才会忘记这种对语言狂热?在它表面的无足轻重下,我们如何能够不记起对某种姿态不知疲倦又几乎不可知觉的回忆?这种姿态潜藏在(sous-tend)在整个“相容析取”、“单义性”与“游牧分配”的哲学之中。对他们而言,无处不在的写作都见证着相同的、持续的警告[1]:不要因为外观就把概念当作隐喻,它绝非此类;要明白,隐喻这个词本身就是一个陷阱(leurre)、一个伪概念,哲学的狂热者与诋毁者都在使用它,“生成”或生产意义的系统构成了对它的反驳。面对德勒兹用概念部署起来的陌生又斑驳的链条,有理智[良知](bon sens)的读者总能用他们自己的一组规则(cadastre)来反对他,结果,除了比喻(figurative)他们什么也找不到。然而,他们仍会以沉默的方式倾听对于“字面上”的永久否认,否认“字面上”就是邀请读者把耳朵放在原初意义(sens propre)和比喻意义的既定分配(partage établi)下。按照德勒兹和瓜塔里给予它的含义,我们难道不该为这个谨慎的签名、这始终熟悉又不安的持续呼唤——“离开领土”、走向内在和不可分的字面性之大地——援引“迭奏”(ritournelle)吗?因此,让我们假设,阅读德勒兹就是倾听、哪怕只是断断续续地倾听呼唤:“字面上…

  我们还不知道德勒兹的思想。太多时候,无论出于敌意还是崇拜,我们都显得好像很熟悉他的概念,好像只要这些概念触动了我们就足以让我们理解它们,都不需要把它们讲清楚,又或者好像我们早就经过了它们所做的承诺。这种态度对于哲学一般而言是毁灭性的:第一,因为概念之力有与词语诱惑的效果相混淆的风险,这种效果肯定不可还原又属于哲学领域,但也不能够替代对概念所围绕的逻辑运动(mouvement logique)加以追溯的需求;第二,因为它等于是拒绝让哲学受德勒兹式新颖性(nouveauté)的影响。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没有用太多论德勒兹的专著。相反,我们缺少融贯的专著,缺少解释(exposent)他的概念的书。这并不是说我们要排除那些带有(avec)德勒兹的书,也不排除任何哪怕反常的(aberrant)用法,只要有它自己的必要性。然而,只有当德勒兹的概念被更好地理解、被严肃对待时,这些用法才能复多化、多样化,但这需要不同寻常的心灵运动,这些运动既不易执行、也不容易预见。有时人们相信阐明概念只是学术回应的一部分,因此它是一个自为地、且在自身上(pour soi et sur soi)加以完成的运动。也许,今日的哲学有太多伪选项了:要么(ou)解释要么使用;也有太多的伪问题:有种印象是,进路太精确就是在正典化(classique)当下的作者。因此毫不惊讶的是,我们会偶尔发现哲学产品分成了两半,一半是经文,它脱离现实(désincarnées);另一半是散文,虽有野心、但它还是至上而下地(de haut)把握概念。假设它不仅仅是装饰,那么对艺术家、建筑师、或者社会学家也是一样的,因为他们要是在作品中的某个环节里,使用了德勒兹思想的某个方面,他们最终也会向他们自己解释(至于这种沉思有没有写下来的形式,那是另一回事)。的确,只有这样,事物才会变化,思的新颖性才能够扰乱我们,把我们带向不可预见的地方(contrée),这不是作者的地方,而是我们自己的。诚然,我们没有经验过与自己思想紧密关联的关切,就不会阐明(exposons)他人的思想,直到我们离开评注,又或者在吸收与变形的条件下追求评注,两者已然不再与忠实有所分别(ne se discernent)。

因为还有另一个伪问题,即通向某个作者的“外部”或“内部”进路(l’approche «externe» ou « interne»)。有时,我们责备一个思想研究是内部的,它注定是枯燥的说教与劝诱;有时,我们反过来怀疑不可救药的外部性,这个视角假定你对正在追问的思想脉络(它亲密又不可言喻)本就熟悉、或是有选择性的亲和力(affinité élective)。很容易承认,只有阐述(exposition)概念才能保证与思想体的相遇。阐述不是相遇的代理,它是在同情和陌生(sympathique et del’étrange)的双重条件之下、相遇得以完成的可能性,它与误解和(也许是先天的(congénitale))沉浸相对立。困难就在这里:在另一种生命中重演这种思的必要性、忍受那变得无限的乏味的一颗耐心。阅读文本时的心跳是必要前奏,亦或仍是加以领会(compréhension)所要求的亲和力。但是,这只是领会的一半;像德勒兹说的,这是对概念的“非哲学领会” (WP 218)。诚然,这一部分值得坚持,因为大学里的哲学实践几乎在方法论上就排除了它,而自信有教养的文艺爱好者则把它混淆成时代的“意见”(doxa du moment)。虽说没有相应的“情动”(affect)或“感知”(percept),一个概念就没有意义或者必要性,但这个事实并不妨碍概念还有额外的东西:如果心灵想哲学化,就得压缩逻辑的运动。否则,我们仍停留在最初对词语和词组的迷恋里,错把它们当作直觉领会中不可还原的成分。因为正如德勒兹所写,“三者你都需要,才能移动事物”(N 165)。如果在德勒兹的著作里,我们不能感受(sense)到一些从未被思考过的东西、一些能够不可估量地打动(affectée)哲学的东西(这就是放任我们自己被它哲学地加以打动的结果),那么,我们就不需要德勒兹。

  3

用一本词典(lexique)来一个一个地解释德勒兹的概念,强调它们之间的相互隐含,实在是再合适不过了。德勒兹自己努力赋予他的概念以重量和精度,他发现哲学里往往缺少这些概念(WP Ch. 1)。一个概念既不是一个主题(thème),也不是对一个主题说出的特定意见(opinion particulière)。每个概念都参与了思的行动,思的行动移置了(déplace)可理解性的领域,修改了(modifie)我们为自己提出问题的条件;它因此也不会让自己被指定一个位置,这个位置处在领会的公共空间之中,这个空间又是为了让竞争者之间愉快或激烈地辩论所给定的。但是,如果除了常识的幻觉以外就没有一般或永恒的主题,哲学史不就被还原成了一长串同音词(homonymes)吗?但是,哲学史见证了变量的突变、对“先验经验主义”的探索。除此以外,德勒兹自己也写了三个词典:《尼采作品中主要角色词典》(PI 92–101)、《<伦理学>主要概念索引》(SPP 44–110),最后是《千高原》的“结论”。“结论”呼应了那本书的“导言”(“导言:根茎”),它们强调了一个事实:为了不在概念之间复多的重叠关系上再叠加来自理由的人为顺序(这会转移对哲学中必要性的真正地位的注意),任意的字母顺序是最合适的。

每个词条都从一段或几段引文开始。大部分引文追问的都不是定义,而是要感知这个概念所归属的问题,然后提前抽样它的词汇环境(environnement lexical)。引用的语句,起初还模糊不清,但应该会随着词条推进得以澄清和补充,词条提出来的是用词语绘制的草图。至于词条的选择,当然可以简短地评论下:为什么是“并合”(complication),而不是“抽象机器”这个对字面问题如此重要的概念?为什么是“断-流”(coupure-flux)而不是“代码与公理化”(code et axiomatique)?为什么是“战争机器”而不是“童年区块”(bloc d’enfance)?毫无疑问,我不能详尽无遗;某些词条,比如“内在性平面”,看来还要仔细检验;不过我也把我的德勒兹解读算成还处于暂时、早产的状态(最明显的脱漏是:电影的概念[2])。我这里提出的是一系列的“样本”,像莱布尼茨爱说的那样,但也像德勒兹对惠特曼所说的那样(CC 57)。

[1] 随便举一些例子: DR 181, 190, 199; AO 2, 36, 41,84, 141, 293; BS 91; K 22, 35–6, 45; D 3,112, 117, 140; ATP 198,200–1, 234–5, 274–5, 453; C2 20, 56, 129, 182, 242; CC68; etc.

[2] 读者也许可以参考Zourabichivili的文章The Eye of Montage: DzigaVertov and Bergsonian Materialism,收录在The Brain is the Screen: Deleuze andthe Philosophy of Cinema, edited by Greg Flaxman (Minneapolis: Universityof Minnesota Press, 2000),pp. 141–9—Trans.)

本文译自

Zourabichvili, François. Deleuze: A philosophy of the event: Together with the vocabulary of Deleuze. Edinburgh University Press, 2012.

Zourabichvili, François. Le vocabulaire de Deleuze. Ellipses, 2003.

发表回复

您的邮箱地址不会被公开。 必填项已用 * 标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