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繁复性不应当指“多”与“一”的组合,而应当指一种专属于“多”本身的、绝不须要借助统一性来形成一个系统的组织。(DR 182;《差异与重复》p311)
** 这个源自柏格森的概念,造成了双重位移:一方面,一与多的对立失去了针对性;另一方面,现在问题就变成了要区分两种繁复性。(一种是实际-外延的(actuelle-extensive),它被切分成处在彼此之外的诸个部分(parties),比如物质或外延;另一种是虚拟-内强的(virtuelle-intensive),它仅仅把自身切分为彼此包裹的诸个维度(dimensions)比如记忆或绵延)除此以外,旧的对立似乎总是关于这两种类型的其中之一,尤其是实际-外延这一类,这个类型由虚拟-内强那一类以“实际化”(actualisatio)的方式衍生而来。这就是为什么如果没有特殊说明,德勒兹在调用一或者各式繁复性时,总是在指虚拟-内强的那一类,它独自地实现了多的直接统一、一与多彼此之间的相互内在性。一方面,德勒兹仍然深深忠于柏格森的理念:具体总是一种混合(un mixte),思考者必须从混合中区分两种倾向或两类繁复性,从而有了一系列大大的二元性:Chronos-Aiôn、条纹空间和平滑空间,分子-克分子,诸如此类。(参见B21–35;ATP 474–5)。我们已经可以看到,问题不在于两个世界、甚至也不在于实存者(l’existence)必须要在两个独立选项之间做出选择:一般来说,对德勒兹而言,有的只是身体、事件分布在它们表面、心灵与内在性平面的“结晶”之旅或无器官的身体相融合。(FB34)。尽管虚拟萦绕着它、超过了它,但无论如何,虚拟也不会超验于实际、或者超越了实际而实存。
另一方面,德勒兹不断修改繁复性这个概念,把它带向了一个伯格森所不熟悉的道路。从一开始,他就为这个概念保留了一个显著特性,但却给它以前所未有的辖域(scope):“只有改变本质,才能作切分”。(B 40; DR 237, 257–8; ATP Plateaus 1, 2, 10, 14; C1Chapters 1–2)这又一次地引起了所有歧义:对德勒兹而言,大一有首要性吗?[1] 在《差异与重复》里,繁复性属于问题理论或者理念理论。(DR 182 ff.);存在之单义性肯定了存在的“加冕的无政府状态”,据此,在“褶襞”(perplication)的名义下,德勒兹唤醒了每一本质的诸个理念之间非等级的、横向的转换(transitions non-hiérarchiques, latérales);(DR 187,280);然而,这种对繁复性的逻辑描述仍不免有些静态。正是在《千高原》里,最清楚地表述了这个显著特性的后果:一旦它直接和“相遇”这个理念相结合,我们就能更好地理解,在什么方面上说:每一繁复性,从一开始就是“诸繁复性的繁复性”。(ATP 34——此外,这本书的构成也明确遵循这个逻辑)。
与此相平行的是,许多部分构成了欲望机器或者装配,繁复性这个概念就为它们提供了逻辑:拆卸(prélevement)下来的“部分客体”(objets partiels),并不隐含着像梅兰妮·克莱因所说的一个整体的碎裂,因为当我们抛弃了一个已然构成的总体,(经验所予的诸个对象,它们依照表征的紧迫性组织了起来)从而再次联结上一个平面时,在这个平面上,许多碎片就特定方面而言是绝对的、又是被装配的,这个平面没有任何总体化的地平(horizon de totalisation),我们能得到就只是“真实”经验的条件。没有形式、也没有个体性,装配这些不可描述(nondescriptive)的真实性的碎片,就能带来内强式的个体化(或者说“此性”(heccéités)—ATP 260 ff.):作为“前个体的奇异性”,它们构成了繁复性的内强维度。(LS 297; AO 309 note, and 324)从这个视角来说,繁复性的逻辑补完了相容析取(disjonctions incluses),也证明了繁复性与奇异性的概念彼此严格地相互依赖。
在这一点上,读者也许会感觉不愉快,感觉是在跑马车了(emballement)、甚至概念之间相互中和了:某一繁复性的诸多维度本身就是诸种繁复性,因此,奇异性=繁复性,诸如此类。不过,这种感觉会烟消云散的,只要我们记住:某一繁复性由诸多维度所构成,诸多维度都彼此相互包裹,每个维度都在不同的程度上重演其它维度,这个开放清单可以在维度上永远增加下去;与此同时,就奇异性本身而言,它永远都是不可孤立的(isolable),而是依照配对或关系的首要性的原则、总是被延长到“另个奇异性的邻近性上”(DR 201)。正是以这种方式,某一繁复性就能借由在无器官的身体上“切分自身”,从而转换自身。(无器官的身体绝不等同于“鲜活身体”,恰恰相反,“鲜活身体”这个概念预设了欲望机器的基本运作停运了,“静态地”(sédentair)分配有机体)
*** 还有一个困难等着读者,主要是我们考虑到《千高原》有些特定段落说明了前个体性的两个层次,这就有了明显的歧义性。“繁复性”这同一个词,有时指的是不同内强维度(或奇异性)的“合并”(complication),有时指的是据说抽象的元素的外延“群”“众”(une«masse» ou une«meute»)。在真实之中,这两方面结合在一起:伯格森不熟悉二者的区分,这个区分脱胎于对斯宾诺莎的身体理论的原创阐释。(ATP 253–60) 正如相容析取一样,第二方面使得公正地处理临床材料得以可能,精神分析败坏了它们。(ATP的一整个(inextenso)第二高原: 人狼的案例维度还是保留了首要性)(ATP 244–5, 249) 正是因为维度,群或众才不会与已然成形之个体的累积相混淆,这种累积所有的繁复性是实际-外延类型的繁复性。《千高原》的关键环节就在于“生成动物”这个现象变得很重要:一种向“克分子”的转换就在这里发生,它被界定为一种政体(régime),在这个政体里,不可描述的统一只有依照速度与迟缓才能获得它的规定性。艺术和精神病式的“谵妄”都见证了内强之物在表征[再现]里开辟了一条悖论之路。于是乎,将概念和空间绑定在一起的那种密切关系,对哲学而言之所以重要,就在于它使哲学从自身出发,将外延颠倒为内强。因为正是在这里,“平滑空间”之中的“克分子”分配和游牧分配二者之间严格的相互依赖性显现了出来。(ATP 381–2)
[1] 巴迪欧坚持这一论点,抛开这点,鉴于这本书的视角高度以及它对真正争议的关切,我们必须向它致敬:《德勒兹:存在的喧嚣》。如果德勒兹拒绝的多元论是歧义性(l’équivocité)的多元论(第24页),那么我们确实再同意不过了;对德勒兹而言,歧义性除了恰恰是一种伪多元论以外,还是在一与多的关系之中确保一的超验性的最确切的保证。问题根源在于:对德勒兹而言,多元论只能在关系的首要性(primat durapport)的条件下被加以思考,但这却不能为巴迪欧所承认,他以虚空(vide)的名义(它是增补的载体)也不能承认——这对德勒兹而言指的却是超验的奇迹,而非创造(误解的顶点在第91页,他混淆了虚拟过去(passévirtuel)与简单的鲜活过去(simple passé vécu)——见“时间结晶”词条)。结果,德勒兹确实需要一个“更新了的一的概念”(第10页),但却是作为对于多的直接、或析取的综合的一的概念(“存在的单义性”别无他意)。因此等式:“多元论=一元论”(ATP 20),也可以表达为:内部差异=关系的外部性。在这一点上,当“拟像”概念应用于诸存在时,它对德勒兹哲学而言,远远不如巴迪欧所说的那么重要;就我而言,我更倾向于问,为什么德勒兹在《意义的逻辑》之后彻底抛弃了它?
本文译自
Zourabichvili, François. Deleuze: A philosophy of the event: Together with the vocabulary of Deleuze. Edinburgh University Press, 2012.
Zourabichvili, François. Le vocabulaire de Deleuze. Ellipses, 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