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是23年11月29日特里斯坦·加西亚的课程《抵抗着的自然之美学》(Esthétique de la nature résistante)的一个段落,经作者授权翻译发表。
作者 / Tristan Garcia 翻译 / 屑《我们从未现代过》中已经引用过菲利浦·德斯科拉(Philippe Descola)的观点。拉图尔引用了德斯科拉关于印第安人的首批人类学研究,尤其是德斯科拉的视角主义(perspectivisme),在视角主义上,德斯科拉自己也借鉴了一个重要的巴西思想家,名为爱德华多·维未洛斯·德·卡斯特罗(Eduardo Viveros de Castro)。卡斯特罗是德斯科拉很重要的朋友;德斯科拉首先是一位人类学家,而非哲学家,在他的一本名为《曙光之矛》(les lances du crépuscule)的著作中,对jivaro族和Hachoirs族进行了田野调查。也因此,他在学术生涯之初结识卡斯特罗,两人共同继承了列维·施特劳斯(Levi Strauss)的结构主义。卡斯特罗的核心主张在于,各个民族都拥有自己的形而上学。在亚马逊地区,有多少民族,就有多少不同的形而上学体系,就有多少个不同的宇宙论。卡斯特罗尤其强调,很多生活在亚马逊流域的人类群体发展了基于视角的形而上学。德斯科拉接受了卡斯特罗的一个观点,即每个民族拥有他所谓的本体论设施(mobilier ontologique),此外,本体论是相对主义的。本体论设施这个概念在卡斯特罗之前就已存在,而卡斯特罗赋予了它一种新含义,而德斯科拉会重新使用它。这个概念的问题是,究竟要用什么去填充世界?世界由什么被填充?如何组织、整理世界,就像你可以用桌子或椅子来布置一个房间。本体论设施就是,你要用什么来填充你的概念世界?你可以拥有充满事件的世界、充满关系的世界、充满对象的世界、充满实体的世界、充满事态的世界。维特根斯坦在《逻辑哲学论》中,本体论式地布置事态;尼采在《权力意志》中,本体论式地安排力量;亚里士多德派本体论式地去布置本质。因此,这是一个关于“世界是由什么构成?”的问题。卡斯特罗的核心在于,实际上,亚马逊地区的许多人拥有与欧洲人不同的本体论设施,也拥有一种不同的关系系统、一种视角主义的关系系统。卡斯特罗感兴趣的是,事物之表现如何在亚马逊各民族之间循环流动。他关注印第安人如何看待事物,例如,一个印第安人会如何看待一只豹、一只豹如何看待人、以及这只豹如何看待自己。在他的著作中,例如《食人族的形上学》(métaphysique cannibale)中,卡斯特罗强调,许多印第安人认为,当豹在镜子中看到自己时,它看到的是一个人,也就是说,对于印第安人来说,豹也被表现为人类。在卡斯特罗名为《美洲豹的目光》(Le regard du Jaguar)的访谈中,他强调,当人类透过豹的眼光看自己时,可能会将自己看成蛇,也就是说,当人类看到自己时,可能会把自己看成人。而当人类透过豹的眼光看自己时,可能把自己看成蛇……最后,卡斯特罗指出,这种形而上学很简单,就是通过观点和视角来传递事物之表现。我不仅看到我自己,我同样也看到他者如何看他自己,他者如何看我。我看到别人如何看我。德斯科拉随后采纳了卡斯特罗的观点。他认为,我们可以尝试通过理解不同的视角体系,来分类不同民族的形而上学。在此基础上,德斯科拉在他的重要著作中提出了一个概念,即从自然和文化出发试着来对视角加以归类。在德斯科拉看来,在全人类中,主要有四个观念视角:自然主义、万物有灵论、类比主义、图腾主义,并发展出了这四个形式的本体论。有一种普遍的区别,这涉及到内部与外部问题。他的第一个论点是,为了有视角区别,就必须有内部和外部的区别,有内在和外在的存在。简单来说,他的想法是,所有人类都会以不同方式去划分自然:内部自然以及外部自然。第二个普遍不变的是,存在连续和不连续。也就是说,出于一些认知原因,所有人类都会区分连续和不连续。这显然是在与拉图尔对话,即讨论混合、分享和切割之间的区别,或者不连续与连续的区别,等等。
自然主义:外部连续、内部不连续德斯科拉认为,拉图尔所谓的现代性就是自然主义。从他的观点来看,自然主义意味着外部连续性和内部不连续性的观念。这涉及我们看待所呈现之物的方式。外部连续性,指的是如果你从外部、身体角度来思考,那么你会认为一切都是由相同物质构成、都是广延的。这意味着,如果我是一个自然主义者,我会认为我可以通过科学研究世界,因为我的身体实际上与桌子的本质相同, 桌子的本质与豹子的身体本质相同。它们都是分子/原子的效果,都由一样的根本物质构成的,因此,自然主义者是那些统一了物质、身体的外部性质的人。另一方面,何为内部不连续性?不应说存在有灵魂的东西和无灵魂的东西,对于 德斯科拉 来说,自然主义者眼中的不连续性涉及到什么是自然的、什么不是自然的。也即是要区分那些有灵魂、有意向或有意识的生物,以及那些没有意识、意向的生物。比方说,这张桌子在外表上与我的本质相同,都由分子、原子构成。但桌子本身却没有灵魂,没有有意向的意识、没有感知能力,然而我是有的。我也由分子和原子构成,但是我有意向性意识,但我有精神、我有记忆。举一个似乎完全符合德斯科拉所称的自然主义的姿态的例子:在外科手术史上,沙维尔·比夏(Xavier Bichat)带来了一个重要的变化。比夏是现代以为了不起的外科医生,参与了法国大革命。他曾医治过罗伯斯庇尔。1794年,当罗伯斯庇尔试图撕裂下巴自杀时,就是他来医治的。比夏决定,要与外科手术和身体概念中所残留的所有亚里士多德主义划清界限。即拒绝器官之间有质的差异,例如,肝脏与肠道的本质不同。这意味着每个器官后面都有一个实体(substance),因此外科医生为了治疗,必须了解每个器官实体的本质。比夏的重要举措就在于,认为整个身体都是由相同质料构成,换句话说,外科医生应该知道,肝脏、肾脏、心脏之间不存在什么质或质料上的任何差异。这意味着,整个身体是根据不同器官、不同组织用相同的质料装配而成的。因此,他将医学概念从器官转变为组织。器官不存在,因为比夏的最主要论点是说,如果我将一个器官从整个身体中剥离,那么它就会坏死,失去功能。所以器官是一种抽象概念,因为实际上每个器官都不断与循环系统、血液循环相联系。实际上,身体中真正存在的是组织。所有组织相互联系,有些组织相对特殊,因此比夏的立场无疑是自然主义的典型举措,正如 德斯科拉 所描述的那样,因为它旨在统一外部和身体,并使外部和身体相连续。身体由一系列物质构成,身体的不同部分并非属于不同的本质。因此,对于德斯科拉而言,所谓现代实际就是自然主义的。你看,这就是为什么从审美的角度看,这点对我们来说很重要,我们看到的事物、触摸到的事物、理解事物的方式性质上都相同。然而,事物的内部性质却不连续,有些生物有灵魂、有意图,而其他却没有。因此,对于德斯科拉来说,自然与文化之间的区别体现在欧洲的自然主义中。
泛灵论:外部不连续、内部连续德斯科拉的一个重要举措在于相对化自然主义,他说,一些民族是自然主义的,这在西方、欧洲已经持续了数个世纪。但有些民族则是泛灵论的。泛灵论是自然主义的反义词。泛灵论者认为内部性质是连续的,并且外部性质是不连续的。这意味着什么呢?在德斯科拉看来,一个泛灵论民族会认为,不可能存在统一的现实科学。为什么?因为豹子和人类就不是由相同的物质构成的。因此,德斯科拉认为,之所以不存在一种泛灵论科学,原因在于每个生物或不同存在都有着不同的本质。这意味着泛灵论认为外部世界实际上被划分为异质的区域或物体。相对地,内部性质是连续的,那会怎么样呢?首先,他们认为灵魂存在,在他们看来,灵魂无处不在。因此,比如说,有不同的身体,有我祖父的身体,还有我的身体,而德斯科拉眼中的泛灵论者会认为,或许应该建立一个关于“我祖父身体的科学”,而这完全不同于“我身体的科学”,因为这两个身体实际上并不统一。你可以看到,有各式各样的身体,然而,内部连续性却在于灵魂,可以是我祖父的灵魂、也可能是妈妈的灵魂在流动、在交织循环。总之,灵魂以连续、流畅的方式在世界与身体之间流动。世界的外部性质是碎片化的,是异质的,并且是万物有灵的。在泛灵论里,任何一个民族、任何一个系统,都会认为身体的异质性是根本的。德斯科拉认为,外部性质是异质的、而内部性质则是同质的。在视角主义中,正如卡斯特罗所说,我们是连接着的,豹子可能穿越我,我可能也能穿越进豹子。分开我们的是我们的身体,连接我们的是我们的手。
图腾主义:外部连续、内部连续图腾主义更加复杂。图腾主义对应于某些社会,在 德斯科拉 看来,尤其对应于一些西非社会。但重要的是,在 德斯科拉 那里我们看到,在所有地理区域、所有时期,都有着自然主义、万物有灵和图腾主义。图腾主义的特点是,外部性质之间的连续性,以及在内部性质之间的连续性。而类比主义则是内部性质和外部性质都具有不连续性。在德斯科拉 看来,图腾主义是一种具有流畅性的思想体系或社会制度。与列维·斯特劳斯的定义相对,德斯科拉重新解释、也重新发明了图腾主义。按列维·斯特劳斯的旧定义,图腾指的是动物、植物,或者,它可以是人造物,即一种被视作某一家族或人类群体的祖先的动物、植物或织造物品,这个元素与人类相异质。因此,这个元素可能是动物或植物、也可能是由人造器物。并且,它是族系的,它既与人类族群相关,同时又通常作为人类族群的父系象征。它会成为部落、氏族的父母或教父,有时仅仅是个人的父母。这就使得一个人类族群,或者说一部分人类,认为自己与熊、蜘蛛、蛇、鳄鱼、老鹰等有亲缘关系,并展现出这种认同。而德斯科拉给出的定义则略有区别。在德斯科拉看来,在图腾主义中,人与非人之间没有根本差异,我们的身体与动物的身体、植物身体或人造物身体之间是连续的。在内在方面,我们也是连续的。(我们)与物体、非人类动物、树木有亲属关系。因此,图腾主义者认为,在世界上既没有外在也没有内在差异。这意味着,我不仅会认为我和桌子、老鹰、树木由同样的物质构成。从外部来看,我和桌子、老鹰、树木之间有所隔离,但实际上,当我死去时,我的身体会分解,很可能会滋养树木,然后传递给树木,同样,树叶会腐烂,会被虫子吃掉。因此,图腾主义者首先组织了一种外在身体的连续现象,即身体之间是相互穿行移转的。因此,图腾主义并不是泛灵论。而在更深层次的内在世界中,图腾主义考虑了亲缘关系。它会想到,我是老鹰的兄弟。不仅仅因为我和他们有一样的本质,而是,我们就是他们的亲戚,我们共享一个共同的祖先。举个有趣的例子,德斯科拉多次指出,如果我们一直是达尔文主义者,那我们也许就是图腾主义者。换句话说,如果我们一直认为生命的分支连续不断,比如,一个认为物种间存在特化[种差化]、变种的达尔文主义者,尽管进化发生了分支,却并没有种类区别。例如,一个达尔文主义者会认为,不同物种之间实际上没有绝对的生殖隔离,换句话说,我和黑猩猩依然是亲戚。在严格意义上,我们是兄弟。我们有着共同祖先,这就是图腾主义者的想法。图腾主义者认为存在身体的连续性、外在物理的连续性以及内在认同的连续性,一种亲缘传承的连续性。
类比主义:外部不连续、内部不连续而类比主义最难以理解。类比主义者生活在一个完全疯狂的世界里。在德斯科拉对类比主义者的描述里,他举了例子来说明,在某些情况下,西伯利亚楚科奇族人的某些形式中,有一种同时具有外部和内部不连续的系统,因此就得想象自己和周围的关系是类比的,这意味着,在我们之间、在我们周围、在环境中,身体是彼此分离的。那么,我就不能有确定的科学。为什么呢?因为,比如说,桌子是由一种存在物质制成的,它遵循的规则不是我身体的规则。我不是一个自然存在,我不认为我能按照遵循某种运动法则或某种物理规律那样来处理自己,也不认为我能像某物体那样对待自己。我的身体、与桌子的身体、或与你的身体之间,实际上没有空间统一性,因此,世界上所有外在性都是不连续的。我身上有某些东西无法传递到你们身上,也无法传递到老鹰身上,等等。类比主义者会产生非常二元的系统,这些系统是极端的解释和诠释系统, 人们试图仅仅通过类比来理解世界的秩序。有了类比效应,我们会产生尺度、各种关系的形式,但这些形式都非常脆弱。我试着给你们举个例子。虽然德斯科拉没有提供具体的民族学例子,但我认为可以这么解释。比如说在日本,古代日本在佛教从朝鲜传入时发生了一些争斗。
在9到10世纪的日本列岛,传统主义者曾捍卫本地的神灵崇拜。比如捍卫狐狸等本地神灵。这场争论很有趣,因为日本当地的贵族与试图引入来自朝鲜半岛的佛教的佛教徒相对抗。有些与天皇关系密切的家族,他们捍卫本地信仰的主要论据在于,神灵是与特定地点相连的。也就是说,他们的佛教不满之处,多少类似一些所谓蛮族和异教徒对基督教的指责,即普世化。所以,在9到10世纪有过一些辩论,当地贵族们说,实际上,佛教很好,为什么不呢,但佛适合祂的所在地、祂的出生地。事实上,错误就在于你们想要把一个来自远方的神灵带到这里,让我们相信这个神灵也适用于这里。
实际上,每片土地都是由其祖先的本地崇拜和神灵来决定,这里的神灵、这里的地方实际上都源自某某先祖生物,例如一只乌龟,它是家族的象征、它与当地河流有关,等等……在另一条河流中,我们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我们不关心,所以当真存在一场普世主义与地方主义之间的斗争。那些捍卫本地信仰的人,实际上是典型的类比主义者,因为他们会说,看看这片时空,时间空间被如此划分,我们只关心这一块时空,我们不关心朝鲜半岛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因为每个地区都有不同的神灵,每个地方都有不同的神。你看,对于我们自然主义者来说,这完全是荒谬的,自然主义者会说,不存在不同时空。这就像是在说,牛顿定律在英格兰适用,因为牛顿在那里留下了他的法则。但如果你去了俄罗斯,那牛顿定律就不适用了。因为他不是俄国人,所以这个推理就不成立了。实际上,德斯科拉就想这么说,类比主义的推理是要把外部划分开来,因此一座岛屿有自己的神祇,而另一座岛屿却没有。它有自己的神祇、有自己的规律,这很正常。这里有的不止是外部断裂,在类比主义者那里,内部也是断裂的,这意味着神灵之间是没有亲缘性的。不存在一个普世的、贯穿时空的神。类比主义者说身体、外部性、空间和时间被划分开来,但灵魂也被切割开来,灵魂、神灵等等也被切割开来。那我如何能够解释这个世界呢?他们会说,在本地、也就是我所在的地方,有一个神。通过类比,我也许可以看到在另一个地方有另一个神,这个神是不同的,它有不同法则,它处于世界的另一个地方。因此,日本拒绝佛教是因为佛教是普世主义的,佛教徒说,我们是分离的、我们的身体是彼此分开的,但你看,我们都会死亡,会有一种灵魂存在在我们的身体间穿行。实际上,图腾主义者不能接受佛教带来的灵魂转世教义,因为它预设了一种内部连续性,这个说法显然是在说,我的身体会死亡,但它会转变,转世为任何其它的东西。
所以德斯科拉有如下观念:图腾主义者和类比主义者之间有一场对抗,就像自然主义者和泛灵论者之间也有一场对抗。德斯科拉的观点与拉图尔一样有一个问题,他也是一个相对主义者。他表明了人类本体论的结构,但他承认,只有从某一视角出发才能区分这一点,而这个视角是自然主义者的视角。因为他做了什么呢?他做了一张图表,他区分了表和里,他区分了不变之物和变化之物,这就是在预设所有人都能自然地区分内部和外部的概念。所有人都知道区分连续和断裂的概念。这意味着,他保持了一个想法,即在文化差异之外有一些不变的和恒定的东西(即这些概念)。
实际上,他非常坦率地承认他是一位自然主义者,这意味着事情更复杂了。也就是说,从自然主义的角度看,他认为自然主义、泛灵论、图腾主义和类比主义之间有区别,这很复杂。但如果你是一个泛灵论者,这个区别就没什么价值。因此它需要被定位,按欧洲自然主义者的角度,德斯科拉 承认他在不同民族之间有做出这种范畴性区别,而对于另一个民族来说,这种区别可能不可想象,至少不是用这种方式(来想象)。这一点既是他的系统的漏洞,也是他的诚实之处,因为他的确承认了这点,就像拉图尔一样,他是一个相对主义者,相对主义只是与相对主义者所允许的去区分、去操作的一种思维形式。但他认识到,就另一种形式而言,这种区别是无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