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逸线是解域。法国人不太理解。显然,他们和其他人一样也在逃逸,但他们觉得逃逸,就是退出这个世界,是搞神秘主义或者艺术,要不就是某种出于回避承诺与责任的懈怠。但是,逃逸不是放弃行动:没什么事能比逃逸更有行动色彩了。逃逸与想象相反。它也是使之逃逸(faire fuir),不必然是使得他者逃逸,也可以是使得其它事物逃逸,使得一个系统逃逸,比如某人破坏了某根管道……逃逸,就是追踪某条线、许多线、整个制图学。
** 这个概念界定了德勒兹哲学的实践导向。注意这个双重等式,我们从这里开始:线=逃逸,逃逸=使之逃逸。是可能性的特定分配,也是实存的时空切分界定出了某个情境(角色、功能、活动、欲望、品位、种种欢乐与痛苦,等等)。重复太沉闷、替换太过调和、选择范围太过狭窄——问题不出在这些礼仪上,而是出在可能性的相同形式、二分法(dichotomique)上:各式秩序的排斥析取(disjonctions exclusives),要么…要么…(ou bien – ou bien)(男性-女性、成人-儿童、人类-动物、脑力-体力、工作-娱乐、黑人-白人、异性恋-同性恋,等等)都在事先纹理化(strient)我们的知觉、情感、思想,把经验禁锢在一个既定形式中,这个形式中甚至还有拒绝和斗争的形式。与这种纹理化相应的是一种压迫,它在下述二元配对中清晰可见,其中每一对都包含了等级:每对析取都基于多数(majeur)与少数(mineur)。如果说是二分网格切断了作为过程与不断自我生产的欲望,那么我们也许就会被问道:究竟是,在统治被确立之后欲望才在少数状态里避难,还是说,在欲望回避了一切指派、一切节段化的某些实存区域中、少数化(minorisation)才完全不受影响?第二个选项等于在宣称,欲望本就是女性的、孩童的,等等。在现实中,如果生成优先与女性或童年相联系,那是因为被成年男性所界定的(质的)多数状态围起了一种二分的情境,而上述联系则倾向于在这些情境中带来逃逸。因此妇女解放里的一种人工特征就在于肯定了女人的身份[同一性],因为后者的内容无非就是从角色、态度等分配中提炼出来的,它们被统治所体制化。从这个视角看,甚至“女人也必须成为[生成]女人”(ATP 291),也就是说,一个女人必须发现她自我肯定的点,而不是发现那不可避免要参照男人来加以界定的身份[同一性],反而是这难以捉摸且无实质的“女性性”(« féminité»)的自我肯定,绝不会与情感和风俗的既定秩序相妥协,因为这种秩序蕴含着压制。这就是为什么生成女人既和男人相关也和女人相关:男人在(sont)给定情境里不会(在给定情境施加于他们身上的身份(同一性)里也不会)收获逃逸线,除非使得情境之集合逃逸,从而“感染男性,在生成中横扫他们”(ATP275–8, 292, 469 ff.)。对德勒兹和瓜塔里而言,解决方案不在于改变情境,也不在于废黜情境,而在于任何给定情境的动摇、起伏与解体[去组织化]。这并不意味着所有情境都是等价的;它们的相对价值在于,能顶住多大程度的解体[去组织化]却又不分崩离析,而不在于它们所见证的秩序的固有性质。然而,用这些词来表达的话,德勒兹-瓜塔里的实践又掉进了另一个声名狼藉的二分法里:秩序-无序。然而,必须恰当地来理解无序,它不是虚无或混沌,而是“剖开”混沌、与混沌相对抗,也不是以假定的自然形式的名义来否定它(见“内在性平面”词条)。这种解体或解域的向量(vecteurs)被准确地称之为逃逸线。现在我们就可以领会到,这个复杂表达所包含的双重等式了。逃逸这个词在此得在两种意义上理解:(1)某物失去了它的密封性或闭合性;(2)躲避、逃跑。如果逃逸意味着使之逃逸,这是因为逃逸不是退出情境然后走到其他地方、改变你的生活、逃进梦里、甚至也不是转换情境(最后一个例子更复杂,因为使得情境逃逸必然蕴含着对可能性作再分配——拦住某些迟钝的压制——导向一种至少部分地、乃至完全不可编程的转换,不可预测地创造出新的时空、原创的体制装配;然而,出路仍然在于逃逸、在于追寻欲望过程,而不在于转换,转换的结果只有在它自身的逃逸线下才有价值,其它也是)。然而,它还是一个出口(sortie),尽管是悖论式的出口。德勒兹分析了整个自然、家庭、社会、体制;但让我们限制在哲学上,它有自身的情景——不是因为它比其它案例更重要,而是因为比较来说,用它来处理德勒兹的进路会更有指导性。“用哲学的方式,离开哲学”(ABC, “C comme culture”):如果哲学包含了自身恰切的域外(dehors),以至于真正的域外并非外在于它,而是在它的中心,那么,任何事情都可以发生(变成一个社会学家、人类学、精神分析师、或者一名战士来离开哲学,无非就是把情境原封不动地留在那里,跳跃到另一个被判断为本就更好的情景里去)。这里,我们可能有了一些根据来对抗德里达,后者把情境界定为“形而上学之闭合”,接着,不是要梦想并非逻各斯(界定为言说和在场)的另种逻各斯(autre logos que le logos),而是要提议“解构”它,它从一开始就伴随着排除(exclu),这排除始终侵蚀着它(书写及其“延异”(« différance »)效果)。德勒兹提议了一种可被称作变态(perversion)的方法,它有时候区分出并收获了一条思想家的路线,这些思想家“看似是哲学史的一部分,但在某方面或者全盘逃离了哲学史:卢克莱修、斯宾诺莎、休谟、尼采、柏格森”(D 14–15);有时候是从理论的所有变种中改道,从而把片段用于其他目的(DR, LS,AO, ATP, passim);有时候是把一个概念和它的真正条件连起来,亦即和包腋它的那些力与时空动态连起来(DI 98 ff.——“戏剧化”方法);最后,与其对某个主题或理念发起正面批判、不如用“彻底扭曲的设想”来接近它(萨克-马索克的司法合同——N 142–3 and M 93 ff.)。可以在《为了审判的结束》(« Pouren finir avec le jugemen»)这篇文本里找到这两种进路的对立的近似版(CC Ch. 15):前一个人倾倒于无止尽的分析乃是唯一可能之正义的意义,后一个人操作着“有限过程”的序列(这的确就是德勒兹利用哲学史的方式——过程的一些例子:他阐释了康德式我思、柏格森的过去和现在的悖论式同时性,等等,有如此多的固定片段,它们的意义-效果仍被不断翻新,成了它们被加以取用的装配中的一个功能)不是去批判,而总是使之逃逸(K 46–7)……但为什么说这是变态呢?在这里,我想到的不只是通常的定义——偏移了目标或目的——而是一篇文本,它描述了弗洛伊德在分离出变态独有特征时的态度:“一般说来,否认(dénégation)看似要比否定(négation)或者部分摧毁(destruction partielle)肤浅得多。但并非如此,因为它再现了一种截然不同的操作。否认应该被理解为一种操作的出发点,该种操作不由否定乃至摧毁组成,而是在彻底抗议那存在者(ce qui est)的合法根据(bien-fondé):它以一种方式悬置了对所予的信念、中和了所予,从而打开了新的地平、超越并替代了所予”(M 31)。如果问题不在于逃逸“出”(hors-de),而在于使之逃逸(faire fuir),那我们还是逃逸了某物,它们又融合进了使之逃逸:是与非的绝对统治、作为可能之法则的替代项、在欲望屈从于既定切分后充当伪自由的选择(LS 320; CC Ch. 10, 不止是巴特比干扰了这种替代项,亚哈船长这位“处处逃逸”的人的“形而上学变态”也是如此 CC 77–9; fi nally CC Ch. 18, passim)。与辩证法正相反,辩证法宣称它以综合式的和解克服了替代项,也承认如此一来就保留下了前提(把存在和虚无组合起来,不会得出生成),逃逸线被放在不可分辨者、可兼析取(disjonction incluse)的记号之下。最终,变态者是表面之人或内在性平面之人(LS 133)。因为我们总是横贯地追踪这条线——这是双重等式的另一面。通过自由地使用器官,我们得以解域器官,得以不再如此地活:仿佛器官从一开始就被有机体绑定在它们所铭刻的功能上;从而得以依照与其他提取或转移来的“部分对象”的相遇,在“无身体的器官”或内在性平面上重新装配它。也就是说,逃逸线始终都是横贯的(transversale):它横贯地联系着那些失去面孔的事物,这些事物不再被现成图式预先识别出来,它们又获致了生命或工作(换句话说,“非有机之统一”)的容贯性(PS,193-203)。横贯,如同在已构成的形式中剖开了单义性,它是经验的平面,一切和一切在其上相互交流(它们相互组合,又或者不),超越了形式、功能、抑或空间的阻碍。[11]
*** 就此,我们的两个等式被第三个等式超过了:绘制逃逸线=用线来思考。除了这些由“非有机生命”构建自身、又与已构成的形式横贯地相连接着的逃逸线之外,内在性平面上再无他物。但在平面上绘制出一条线,就收获了一个新的视角用于看待某个情境的集合,收获了一种内在标准从而容许我们按照装配的两极——解域和层化(诸体制)——来分析各式装配。它是内在的,这是因为它遵循从批判的视角来看内在性平面的首要性(经验的诸条件),各种形式或组织必须从一开始就由此建构而来。因此有的不是固定形式的世界、也不是生成的世界,而是线的不同状态、许多线的不同类型、它的错综复杂构成了某种生命的一幅可变换的地图(carte)。地图的地理学主题对立于精神分析的考古学进路(cf. ATP 12,203; N 33; CC Ch. 9)。说到底,什么是线呢?它是一个包含了时间的记号,是某个绵延符号的、也是对生存作出某次诊断的基本元素(德勒兹只在《谈话》开头谈及了这个概念[D 119–40];《普鲁斯特与符号》描述的是一个“依照时间线”部署的“记号世界”[PS 25],它试着综合这两项,不过还是保留了二者的分离)。一个给定的装配或者情境,得用线这个概念的差异化的方式来加以分析,这恰恰对立于刻画了结构主义思想的“点与位置”(D 37)。区分三种类型,来界定与时空的种种联系:逃逸线指的是Aion和平滑空间,除此以外,还有“刚的节段性”之线(«à segmentarité dure»)(二元循环和纹理空间),以及两极之间状态暧昧的“柔的节段性”之线(«àsegmentarité souple»)(碎片化的提取、情感再分配的阈限)(ATP 195–207,222–31)。逃逸线显得如此脆弱、不确定、有时缺席有时干枯,而乍一看由规律性、周期运动所界定的情境的问题就在于离开它,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德勒兹要肯定逃逸线的首要性呢(D 125, 135; ATP 204–5)?我们一定不能让事实秩序掩盖原则秩序:如果先是横贯者在经验里横贯,才在横贯者之上构成了那些必须在所予之中被构成的形式和主体。那么反之,逃逸线从一开始就横贯其中,内部繁多的外部性(les multiples extériorités internes)在其中运作又构成了它们,并且辩护了一种“快乐的悲观主义”、一种内在信仰、一种对更好的日子的期望,即便各种事物必然走向更坏。因为,如果我们的形式首先由解域化所构成,那即使忍受着它的严酷,我们也依然需要它们来再生产(reproduire)我们的生存。“拆卸有机物绝不意味着自杀,而是要敞开身体,面向那预设了整个装配的诸种联结……应保留足够的有机物,好在每个黎明来改革它们”(ATP 160)——因为又一次地,问题不在于从(有机物)中逃逸,而是使之逃逸。
本文译自
Zourabichvili, François. Deleuze: A philosophy of the event: Together with the vocabulary of Deleuze. Edinburgh University Press, 2012.
Zourabichvili, François. Le vocabulaire de Deleuze. Ellipses, 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