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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欲望机器里,一切都同时运作,但其间有间隙和断裂、故障和失败、熄火和短路、间距和碎片,它处在一个总和里,但这个总和从未成功将各部分带到一起形成一个整体”(AO 42)。“欲望机器构成了潜意识的非俄狄浦斯式生命”(BS 95)。
** 一台欲望机器,首先被一次配对或一个“断流”系统所界定,在此,由配对所规定的诸项就是“部分对象”(«objets partiels»)(这个词不同于梅莱尼·克莱因的意义,因为它指的不再是整体在先前的整全性):从这一视角看,它已然由无限的机器组成。《反俄狄浦斯》从自然的单义性或内在性平面开始,自然被设想为生产过程(该把这段文本放在《物质与记忆》第一章开头旁边来对读,德勒兹也引用它作为安装内在性平面的例子:C1 Ch. 4; WP 48–9)。接着,按照析取综合的法则,断流在充实的无器官的身体之上被铭写、记录、或者分配(AO 9–16)。最终,一个主体在机器之前从未预先存在,而是在机器之中作为“残余”或“剩余”被生出来,它在诸种析取里流通,而诸种析取作为它自身的诸种状态、也同样耗尽[完满]自身(AO 16–22;36-41重述了这三方面)。欲望机器是悖论性的:“只在它们本身没有适当运作的时候”,它们才算得上在运作(AO 31)。然而,一旦我们了解到词语机器不是一个隐喻,我们就看出来所谓悖论性只是表面显像而已。事实上,词语的典型意义是抽象的结果,我们用抽象把技术机器从它得以产生和运作的条件上分离出来(从人甚至也许是动物上分离、从社会或经济的特殊类型上分离出来,等等)。机器首先是社会的,其次才是技术的,它不区分生产与运作,也绝不能和封闭机制(mécanisme fermé)相混淆(K 81–2; AO 36 ff.; BS 91)。最终,本质差异不在于“社会机器”(资本市场、国家、教会、军队、家庭,等等)和“欲望机器”之间,而在于政权或逻辑的差异:后者“投注”了前者,并构建了它们的无意识,也就是说它们既从前者中取食、使前者得以可能,又把前者推向“逃逸”(AO 340 ff.; BS111–12)。在《千高原》里,欲望机器的概念消失了,被换成了装配与抽象机器的概念(在此,人们又一次发现给出条件的去稳定性(conditionnement destabilisant)在悖论式地运作)。
*** 不难发现,“欲望”这个词的约定含义和德勒兹-瓜塔里所设想的欲望是有分歧的:事实上,这个分歧就处在这个词本身之中,处在它所指的经验和它抬到概念层面时的追问之间,而对它加以阐释,则需要遵从某个已构成之的主体的有意识再现的要求。通常,欲望和它的实现(réalisation)是相对立的,实现把欲望推回到梦、幻想、再现的一侧。但我们看到,它在这里被带回到生产这一侧,它的模型不再是剧场——剧院永恒再现了俄狄浦斯的故事——而是工厂,那么“如果欲望在生产,它的产品就是实在……欲望的客观存在就是实在自身”(AO 26-7)。欲望不再现[表征]缺席或遗失的对象,它是生产活动、是不间断的实验、是实验蒙太奇。因此,“欲望是机器”这条有名的陈述,就有了双重的争议:(1)它挑战了这个精神分析的如下理念,梦是走向潜意识的“皇家大道”;(2)它要同马克思主义相竞争,多过要加入马克思主义,它反过来提出了生存之生产(production de l’existence)的问题,并提出了“欲望是下层基础的一部分”(AO 104;潜意识的工厂模型替换了潜意识的剧场模型)。
然而,要打破观念论式地设想欲望的习惯,隐含着得要抗议它们的逻辑:当我们把欲望想象成处于主体与客体的联系之中的那种张力时(这是再现欲望的逻辑),我们就使欲望屈从于一个与它有别的目的——所有权(possesion);如此一来,我们不止不能说明此种欲望的实在性或它的形成,而且欲望也变得自欺。从一些存在和事物上我们可以取得诸种奇异性,这些奇异性进入了我们欲望的机器式合成(composition machinique),所以的确有必要能处理这些存在和事物,从而来建立我们的“疆域”——这恰恰就是为了我能去欲望,或者换种说法,在这片机器的平面上去追寻情感的历险。在这个意义上,欲望不是匮乏而是过程,是流浪的学徒期;它的受苦只在于被切断,而不在于被“对象”一次又一次地逃开。欲望在此也和愉悦(plaisir)区分开来了:探索痛苦不属于欲望;问题不在于想要受苦并且苦中作乐,而在于生成,在于情感的旅程(cf.宫廷恋爱的例子:D 99–101 and ATP 156–7; 马佐赫主义的例子: ATP 152, 156)。另一种欺骗在于欺骗主体:欲望被再现为一种官能,它等待并意求着表达自身,它有的只是外在的障碍(给主体装上缰绳,阻止他外部化(extérioriser)他自身)。在实在性中,欲望绝不会被提前给定,它的运动不是从内部走向外部,它生于外部、生于相遇或者配对(D 52,97)。探索者、实验者、欲望,它们从效果走向效果、从情动走向情动,它们移动了诸种存在与事物,不是为了自身,而是为了它们所释放的、或从它们身上提取出的奇异性。提取,并不蕴含着事物在克莱因的概念上自我切分,因为事物和“部分对象”已经不再在同一平面上进行操作了,也因为在平面之上的它们是“机器化的”,而不是由事物合成而来的。因此,对欲望的常见表征[再现]——朝向某事或某人的一股张力——指的是“欲望机器”的成形,但欲望机器要先于主体-客体的区分、并且它还能说明这种区分。
本文译自
Zourabichvili, François. Deleuze: A philosophy of the event: Together with the vocabulary of Deleuze. Edinburgh University Press, 2012.
Zourabichvili, François. Le vocabulaire de Deleuze. Ellipses, 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