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因此,我们不会再问事件的意义是什么:事件就是意义本身。事件在本质上属于语言;它与语言有着本质性的关系。而语言,正是事物所诉说的东西。(LS 22)
每一个事件,都总有一个实现的当下瞬间(momentprésent),事件在这个瞬间里具体(incarne)为某个事态、某一个体、某个人,我们说“这里,时候到了[瞬间到了]”来指出这个瞬间。总是只有考虑到事件的特定当下,才能估值它的过去与未来,总是出于某个视角,才能把它具体化。但是另一方面,事件总是有以它自身考虑的过去和未来,它回避了每一个当下,从某个事态的界限之中解放了出来,它既是非个人的,又是前个体化的、中性的、既不一般也不特殊、唯一事件(eventum tantum)…….除了移动的片刻(instant mobile),没有其他当下能表征它,它总是被切分为过去-未来,并且形成所谓的反实现(contre-effectuation)。有时候,似乎是我的生命对我而言太过虚弱,在一个与我有确定联系的点上,它溜走了。另个时候,似乎是我对我的生命而言太过虚弱,是生命压倒了我,将它的奇异性散布在周围,与我没有联系,与一个可确定为当下的瞬间也没有联系,除非,一个非个人的片刻被切分进了仍为未来与既已过去(encore-futur et déjà-passé)。(LS 151)** 事件这个概念诞生于斯多亚派所作的区分:“事件不能混淆为它在事态中的时空实现化”。(LS 22) “刀正在切肉”这个陈述表达了一种不具形的转换(transformation incorporelle),这在本质上不同于相应的诸身体之混合(mélange de corps)(刀实际上、在物质上切了肉)。(ATP 86) 身体之中的实现化(事件的化身或实现)只能带来相继的两个事态——之前、之后——这符合非兼析取的原则(le principe de la disjunction exclusive),然而,语言集聚了两个事态之间的差异、亦即二者析取的纯粹片刻(参见“Aion”词条):它取决于事件的析取综合(synthèse disjonctive),而它正是那创造意义的差异。
但是,从“事件隐藏在语言之中”,我们不能推论出“事件在本质上就是语言的”,仿佛它不过是诸身体之混合在另一平面上的等价物:边界不在于语言、事件这一侧与世界及其事态的另一侧之间,而在于对语言和世界的联系所作的两种阐释之间。依照前一种逻辑学家所要求的阐释,这种联系建立在“还原语言所得到的命题形式”和“接下来还原世界所得到的事态形式”之间。德勒兹所提出的区分,就旨在修复这一双重变质(double denaturation),这一区分既在语言之中又在世界之中传递(passe àla fois dans le langage et dans le monde):事件的悖论在于,它既是纯粹“可表达的”(exprimable),但又是世界及其事态的“属性”(attribut),所以在事件的平面上,是找不出命题与它的相应事态这种二元论的,事件的平面只在语言之中持存,同时又全然属于这个世界。因而事件同时就是两侧——在语言里,它与命题不同;在世界中,它与事态不同。甚至于它是双重的行差异者(double différenciant),它所差异化的一边是意旨、另一边是事态。因此,虚拟-实际的对偶(以及在较轻程度上问题-解答的对偶)就应用到了事件概念上。因此,事件的首要性也导向了两个方向:一是意义与记号的理论,二是生成的理论。一方面,德勒兹反对将意旨设想为完整实体或明晰予料(comme entité pleine ou donnée explicite),这种设想依然孕育在现象学和每一“本质”哲学里。(一个事物的世界或本质的世界不会仅凭自身来制造意义,如此一来它就会漏掉作为(comme)差异或事件的意义,但正是这一点使得意旨能被感知到,并在思想之中将它们招致而来)。从这一点上涌现出了对风格(style)或句法创造(création de syntaxe)的兴趣,也涌现出了如下这个论题:确切地说,概念并非命题,而是将自身从语言之中解放出来的事件。(WP 22–3, 33–4) 另一方面,基于对每一实现化中事件性部分或“不可实现”部分的解放,他勾勒了反-实现或生成-不可感知的伦理学。(LS 21st Series; ATP 8th and 10th Plateaus) 总之,陈述之意义和世界之生成都不能与事件相分离,正是世界的事件使得世界本身能够被包裹在语言里,从而使得后者运作。结果,事件被表明为处于意义的逻辑(Logique du sens)之中。*** 我们把事件之思和存在之思对立起来,或者反过来把它们融合在一起,这是正当的吗?在德勒兹的思想里,事件发生在两个层次上:思得以思考的条件(与某一域外的相遇强迫着思,内在性平面对于混沌作了切片),以及思的特殊客体性(平面上仅仅居住着事件与生成,每个概念都是在平面上建构的一个事件)。而如果一种思考的方式绝非一种经验的方式、一种思考什么是(ce qu’il y a)的方式,那么,如果哲学想要假定一种担保了其特殊必然性的事件性条件,哲学就不得不同时把纯粹所予自身就描述成是事件性的。
如果一个人愿意,我们也可以暂且把这称作为对存在的经验——不过德勒兹式进路不论在风格还是理由上都截然不同于海德格尔;即使在这个例子里,存在这个观念也有欺骗性,如果它为真,那这里存在的不过是生成中的予料(我们要注意,德勒兹尽可能地避免了“存在”这个词)。即便仅仅考虑到某个思想家并非毫不犹豫地持有一个范畴,都必须要慎重考虑任何德勒兹式存在论的说法。要考虑的有两方面。一方面,我们一定要注意到,对德勒兹而言,是什么使得批判哲学转换为存在论得以可能?——尤其是,事实上纯粹所予并非是为了(pour)主体的(反思主体和被意向、被认知的客体之间的切分,只能在所予之中(dans)实施,然而纯粹所予指的是一个悖论式的“邻近”主体性,也就是说它不是先验的,而是始终被定位在内在性平面上的)。另一方面——在此,我们会展开这一方面——依照瓜塔里的好词,追问在于要思考异质发生(hétérogenèse),“发生”(genès)不再被理解为传统意义上的招致而来(engendrement)、一种诞生或构成(这是事实和律则之间的真正联系,德勒兹断言,我们既不能在康德也不能在胡塞尔那里找到这种联系,因为他们的条件都是从以之为条件的东西那里“移印”出来的,都是从经验之中移印出了先验:一个不确定客体的认知性形式,它相对于一个有意识的主体)结果,“发生”就被考虑为与一个新的“生成”概念有联系,这无疑使得德勒兹远离了现象学和它的继承者,哪怕是离经叛道的继承者。现象学对异质发生性的思考“失败了”,异质发生性基本上来说处于生成之中。(严格按德勒兹的话来说:这不是它的问题,它提出的问题不同)事实上,它思考的仅仅是生成-相同(devenir-même)(出生的过程、事物的显现这些形式),而非真正的冗言(pléonasme)——生成-他者(devenir-autre)。这难道不恰恰表现在本有(居有)中的本有(事件)(Ereignis (événement) en Ereignis(venue-en-propre))这一海德格尔式词汇的错位上吗?德勒兹一直努力思考的核心就是事件,因此,当幸存下来的现象学试着取回事件这个主题并重新发现它时,就产生了歧义。因为考虑到它基本的问题域,它曾获得的只能是降临(avènements)、诞生和抵达(但同样的,它的问题迥然不同,也许这就是它想要的、也许这就是它的“平面”从“混沌”中带来的)。它的主题是时间的开端、历史性的发生,但德勒兹却并非如此,他的主题是停顿或断裂(césure ou rupture),它们不可撤回地将时间切分为二,并强迫时间在对不可逆者和内在者的综合捕获中一次次地重新开始,事件占据了怪异的位置:仍然在此又既已过去、尚未到来又既已在此(encore-là-et-déjà-passé,encore-à-venir-et-déjàlà)(参见“Aion”)。结果对德勒兹而言,历史性自身处于生成之中,被外在性(exteriority)由自身之中情动、损毁、造成了它偏离自身。这场对事件、发生、生成的两种思考间的决斗——一方重申“存在”,另一方把它看作无非是一张屏幕或一个词——最终难道不正是基督教与非基督式对“新”的设想之间的决斗吗?
非常感谢董树宝先生对于本号的转发支持。本篇译文参考了董树宝先生的译文,收录在《生产:事件哲学》(第12辑),江苏人民出版社。
本文译自
Zourabichvili, François. Deleuze: A philosophy of the event: Together with the vocabulary of Deleuze. Edinburgh University Press, 2012.
Zourabichvili, François. Le vocabulaire de Deleuze. Ellipses, 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