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晶体(或无意识晶体)

“晶体-影像的确有许多不同元素,它们的不可化约性在于一个实际影像及“其”虚拟影像不可分离的统一性。”(IT,105)

“说到底,想象便是连结在实在对象之上的虚拟影像,反之亦然,它们构成了无意识晶体。实在对象或实在风景唤起了相似或相邻的影像是不够的;它必须释放出它自己的虚拟影像,同时这个虚拟影像就如想象的风景一般,遵循着一个循环,两者中的每一个都相互追逐、相互交换。“vision”[1]便是由这种双重的或一分为二的聚合构成的。正是在无意识晶体中才能看到力比多的轨迹 。”(CC,83)

“组成晶体-影像的,便是时间的最基础的操作:既然过去自身不是在它曾所是的现在之后才得以构成,而是与现在同时构成的,那么,时间必然在每一刻都同时分裂成现在和过去,两者在本质上也是不同的,或者说,时间把现在分裂为两个异质的朝向,一个面向未来,一个跌入过去。时间应该自我分裂为两股不对称的流,一股让所有现在成为了过去,另一股保存了整个过去。时间就在于这种分离,这也正是我们在晶体中所见之物。”(IT,108-109)

** 这个概念是德勒兹的最后几个概念之一,展示出了一处几乎浓缩了他整个哲学的困难。晶体是关于“实在”经验问题的终极状态,同时深化了对“生成”概念。他首先证实,在任何生成(生成-动物、生成-女人等)中,我们需要研究的并不是项(terme)(将要生成的动物或女人),而是生成本身,它是重启欲望生产或者实验的条件。在梅尔维尔的小说里,亚哈船长感兴趣的并不是巨大的白色抹香鲸:亚哈追寻白鲸只是为了面对他自己生命的过剩,这也是他那些非理性行为的真正原因、真正逻辑、真正的必然。(CC, cpt10)对小汉斯而言(弗洛伊德对此理解得如此之少),他看到了(a la «vision»)公共马车的驮马在鞭笞下摔倒并挣扎,但这种vision是双重的、晶体化的:孩子在与马的关系中所看到的,是他力比多的轨迹。通过这种方式,他得以主动地接入自己的问题(«L’interprétation des énoncés» in Politique et psychanalyse, et MP, 315, 317)。在这两个案例中,生成意味着居住在内在性平面上,在此,如果实存者不对自己做临床诊断、不描画出自己死路与出路的地图,实存者就不会产生。

但读者不可避免地会撞上一个困难。“生成者”(devenant)所接入的纯粹所予(donné pur),更像是一种为了与特定生命状况产生出特殊共振而做的预先选择。在此,镜子当然不是要让生成者回到一幅自身的自恋形象;他的状况在镜中自我重复、自我反映,但却处于一种对自我加以评价式地静观的、并非冗余的要素之中。为什么,尽管实在经验预设了某种遭遇的暴力与偶然,我们所遭遇的却完全不是任意的人和事呢(mais dans l’élément non-redondant d’une contemplation évaluative de soi)。还需要理解内部(l’intimate)与景象(spectacle)是如何连结的;为了应对这一困难,德勒兹才开发了晶体概念。

决定性的术语是二分dédoublement)、交换échange)、不可辨性indiscernabilité)。首先,交换结构将晶体界定在生成的两项之间,设立了一个双重的、或镜映般的关系,并解放了vision。从主体到客体的关系(小汉斯看见了马匹)一下子就显得不足以描述状况了,因为这里包含着一个不可辨的时刻:男孩看见自己[自己被看见](se voit)在马匹中受苦,在马的种种奇异性(singularités)和意外中反映出了他自己的情动(反之亦然)。这些都是实在经验的条件:纯粹所予与一个会开启场域的先在主体无关,也与将允许我们识别出其各个部分的形式或功能无关。这种先存性的幻觉仅仅来自于:可能经验的前形式所予优先于对实在经验的纯粹所予的接入,而实在经验只由运动与运动差异,快慢速度的关系、以及“运动-影像”构成。因此,不再有外在于所予的情感(affectivité),亦即不再有一个已然构成的主体根据其感受和信念来对其所见之物加以反应:情感不再与力量相分离,这些力量对应着平面上的各种运动。因此不仅是可能而是必须说,既不冒拟人论(anthropomorphisme)的风险、也不诉诸于任何形式的同理心,情感就是如此这般地处于平面上——它们就是事物本身(因为这只是一个衍生视角,据此我们可以说:它们是事物在我们身效果)。“旅程混合进了环境自身的主体性,正如它反应在了穿过旅程的人身上。地图表达了路线与已经穿过的路程之间的同一性。当对象本身就是运动时,地图便与对象混合起来。 ”(CC,81)。

因此,当我们在孩子身上看到一种客观知觉与想象投射的耦合,而不是他的实际与他自己的虚拟影像对实在的二分时(这是孩子的特权,在生成分析中具有典范性。仅仅因为孩子的经验还未被陈词滥调(clichés)或感觉-运动图式所完全组织),我们便误认了孩子的情感投注。经验的晶体结构是,实际只在纯粹中被给予,且直接反映在正穿过平面的心理之中:例如,小汉斯看到的马存在于小汉斯的生成-马之中。没有所予是中立的、是独立于生成的。实在与想象、认知与谵妄的对抗是次要的,也不能抵抗批判式追问的内在转向。

实在晶体的二分建立了一个 “内部回路(circuit intérieur)”,这里,实际及虚拟不停地互相交换、一个接一个地运作,“不同,但不可辨”(D,183. IT,95.108)。其上又插入了更大的回路,由客观特性和种种回想组成:有如此多的问题化阈限,在小回路的条件下,小汉斯和马车可以在此相互装配、相互沟通:马在街上摔倒;禁止上街、危险;马的力量与驯服/骄傲或谦卑的欲望;咬/抵抗-变坏;等等。误解在于认为vision会唤起回想(l’évocation):相反,这种回想产生于各种客观特性与心理影像的相互选择与耦合。随着回想持续地回归到对象,它逐步地深化,要么对象新的一面被揭露了,要么对象通往了此前的平面,与新的精神层面相共振(IT,62-66,92-93)。这就是为什么马总是活跃地萦绕在小汉斯周围,而不是仅仅扮演一个简单的再现角色:这是在探索马能做什么,它的情感如何发生循环;在探究孩子如何沉思与评估他的状况的不同高度。

因此,晶体是一系列回路,它从实在所包含的基本二分开始、不断地增殖;并且,正如我们所说,我们能在其上看见欲望的轨迹,以及其从一张地图到另一张地图的改动。但归根结底,为什么我们能从中看到时间?在德勒兹的所有工作中,他坚持两个完全异质的时间性的共存,或者说同时性contemporanéité):我们的行程或实现了的历时性链条处于一个包容性现在(présent englobant),而生成的纯粹过去或悖论式永恒(艾甬)又与之相对应。伯格森已经指出,在一种连续关系中设想现在与过去会产生僵局,过去接续着不再存在的现在,或者过去作为老去的现在推进着当前:因为尽管现在只能是一个稳定静止的实体,它不会过去,然而人们却想象它不停地被另一个实体所替代。因此,必须承认逝去的现在(présent passe)的明显悖论:如果所有过去都曾是现在,那么现在就与它自己的过去是同时的。(B,54;DR,111;IT,106—我们能在“孩子团块”这个概念中找到这个同时性的主题, Kplm,141 sq; MP,202-203, 360)。实在的二分因此就是时间的二分。然而,指出不可能仅从现在开始去构成过去是不够的,还有必要把过去设想为第二重时间性,它把现在翻倍了。(根据柏格森的另一论点,这是老去的现在以回忆(souvenirs)的形式再实际化的条件)。我们只有用时间的不断分裂来解释这种翻倍,才能够充分地说明现在的逝去:现在之所以一个接一个地排列,只是因为过去不断地在深度上增多现在的层次;在唯一的包容性现在(unique présent englobant)之中,我们的所有实现(effectuations)无冲突地彼此链接,但在其明显的连续性之下,进行着问题或状况的再分配,使得现在流逝。在对象的复数展开中,我们发现了其中所隐含的心理繁复性:一如在晶体中瞥见了连续的地图。晶体让我们看到时间,就是说它将我们带到它的持续分岔。这并不是克罗诺斯(Chronos)与艾甬的综合,因为克罗诺斯仅仅是抽象实际的时间,分离于它自己的虚拟影像,总是已然给定的连续顺序。这更趋向艾甬与摩涅莫绪涅[2](Mnémosyne)的综合,纯粹所予的时间性、内在性平面上的绝对运动,纯粹过去的那自我层叠、自我增多的时间性、它的繁多的层次。(也即是说,在德勒兹的电影著作中,他并不是说运动-影像会被时间-影像或结晶影像的制度废除掉,因为电影仍然定义为“运动-影像的机器装配”,它在维度增加后的影像之中,作为第一维度的影像持存在时间-影像之中;另一方面,根据其一般从属于感觉-运动链条的经验,他称运动-影像的电影使实际与其虚拟夹层分离了开来。)因此,德勒兹用克洛诺斯(Cronos),这位吞噬孩子的泰坦来命名这个综合,因为时间也不停地重新恢复与重新开始其分裂,它仅仅通过断裂来链接。(IT,109)

为什么,也把所谓“纯粹过去”这种时间性描述为一种期望与确定的瞬时综合、一种顿挫的不定(艾甬)?“纯粹”把过去仅仅视作过去,也就是说它不是老去的现在, “从未是现在的过去”(DR,111)。不是以相对于实际现在的方式来定义它,而是绝对地定义它,与之相比的是那已过去了的现在、或那已是曾经的现在(présent dont il est le passé ou l’avoir-été)。(因此我们需要理解一个公式:“过去不接续它已不再是的现在,而与它曾所是的现在共存” ,IT,106)。柏格森称之为“对现在的回忆”:并非这个现在将要成为过去,而是这个现在过去。它作为流逝着的现在的元素而逝去,且不是因为它在一个历时关系上回到了先前。需要注意的是,这一对纯粹过去的召唤,在德勒兹那里,仍然回到了生成的问题域,而非记忆。以生成之名,德勒兹将对历史和未来的担忧抛在脑后。(P,208-209)。

***晶体概念包裹着对隐喻的贬值,这本身就离不开批判和修正想象概念。回想一下基本的模式:不是一个影像重叠在另一个影像上,而是一幅单一影像分为两个部分,而这两个部分最初便是互相往返的。毫无疑问,弗洛伊德有理由认为小汉斯与马的关系是与马之外的事物相关的;但这并不是他所听到的原本含义。世界的丰富与复杂并非同一故事(俄狄浦斯)的共鸣箱,而是不可预测的轨迹它增殖着的晶体。因此,精神分析式的隐喻阐释必须被替换为“分裂分析”式的、字面(littéral)解码。我们看到,“字面”并不是说要依附于纯粹实际(比如说,卡夫卡写作中的非隐喻性意味着)(例如,卡夫卡作品的非隐喻性,意味着非隐喻性耗尽了虚构)。然而,把想象等同为非实在,就使我们不能理解,一门虚构文学除了在隐喻性再现实在、或武断地逃避进梦境以外,还可以是一场实验、一片实验场域。相反,与想象对立的实在就像一个纯粹认知的地平线,所有东西在那里都好似已经熟知,与陈词滥调和简单再现几乎没有区别。再相反,如果我们把想象作为实际-虚拟这一对子的生产或创造,同它的晶体状态联系起来,那么实际究竟是鲜活的(vécu)还是被造的(想象出的)(forgé [imaginé])就无所谓了。因为概念切分不一样了:我们在电影屏幕上所看到的、某位作家所讲所写的、某位小孩在他探险的玩乐与恐惧中所想象到的,它们都是实际的——或者说所予——都同样是“实在”的场景。那么重要的就是实际与虚拟的事件性元素维持了何种类型的关系。当实际被假定为只能在另一幅影像中才能接收到其真正的意义,而它本可以自为地实际化时,就有了隐喻(原初或幻想的那类场景——隐喻的基础是记忆)。当睡眠者的感觉无法在某一影像中得以实际化,某一影像又在另一影像中才能实际化,直到它在一个持续生成的连续统中才能得以实现,而这个连续统溢出了所有隐喻,就有了梦境。(IT,78)最后,当实际的、鲜活的、想象之物与它们共同的来源——虚拟——不可分割时,就有了晶体,我们就可以说是“它自己的”虚拟影像。影像自身在分裂,而不是在另一个影像之中现实化,或被另一个现实化。

从实在-想象(或实在-非实在)的对子转变到实际-虚拟对子,就消除了如下反对意见的一致性:他们惊讶于德勒兹本不需要孩子向艺术家的转换。(“以他的说法,艺术诉说着孩子们所说的东西”,CC,86——就像德勒兹不断强调的那样,这并不是说孩子就是艺术家)。如果说晶体消解了实在与想象的错误对立,那它也应该给我们正确的想象概念和实在概念:例如,文学作为有效的虚构fiction effective),是影像产品,也是实在产品或者说自实在生产而来。幻想之谵妄与生成之现实间互相铰接,并由现实引导和批准(参考卡夫卡)。因为,抛开隐喻或任意幻想的案例,如果想象不再与实在相对,那实在就其本身而言不再是纯粹实际,用柏格森的话来说,而是虚拟与实际的“并合(coalescence)”。通过想象的通道,一个作品或一种萦绕孩童的晶体让人看见了实在。

现在,我们也许能更好的理解“字面”的含义了。又一次地,问题在于实际与虚拟间的关系,其本质究竟是外在的还内在的:是一个场景再现,还是一次生成的轨迹。也就是说,字面义不是本义(“没有了词语本义(mots propres),也就没有了隐喻”,D,9):晶体,以抽象的方式冲击了实在-想象的二元性,也动摇了原本假定的本义与转义之间的划分。就像对于主体与客体的对子来说,我们应该说:特性并不是先就被分配好的,本义与转义的区分仅仅建立于所予之上(“静坐”分配是错误的源头)。我们看到:远非要鼓吹迟钝、固定地使用词语本义,而是主张字面义优先于本义或转义——内在性平面或者单义性平面,在此,话语被其生成所掌握,几乎无需担心被“静坐”精神视为隐喻。

[1] 在中文版批评与临床中,vision被翻译为“幻景”。

[2] 记忆之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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