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符号、事件、生命、活力论之间有着深刻的联系。这是一种非有机生命的力量,这种力量可以存在于绘画的线条、文学的陈述和音乐的乐句里。消亡的是有机体,不是生命。作品无不为生命指出出路,无不在纵横的道路中间指出一条通路。我写的一切都是主张活力论的——至少我希望如此,都构成一种符号和事件的理论。”(N 143)
** 人们使用“活力论”这个词时很少具有概念上的严谨性。和其他人一样,哲学家们也有一些不那么光彩的时刻,他们不愿承认却表露出对于培养自己的意见(doxa)、保持某些词语的模糊性的兴趣,以便能够把它们扔到对手脸上,如同这就是对手们声名狼藉的证明。那么,既然德勒兹本人从未中止过公开承认自己的活力论倾向,为什么不去谴责这一点呢?这种次哲学(infra-philosophique)伎俩的关键之处就在于不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 提到活力论时,我们大致指的是两种东西:一种是18世纪自然科学的某种错误,它建立在一种神秘主义的基础上,这种神秘主义逃避了一切做出真正的解释的努力,它假定“活力原则”(principe vital)是生命的终极理由。另一种是19世纪末在欧洲各地通过各种形式加以传播的对于活力的崇拜,它后来被各种政治运动所宣扬,其中包括法西斯主义(对一个种族、一个民族或个人的精神的召唤,以及与被视为堕落的力量作战的生命所享有的优越权利)。对于自发性(spontanéité)观念的拒绝是欲望机器理论的必然推论,这一点理应足以使含沙射影地揪住德勒兹使用“活力论”一词之事不放显得荒谬。诚然,要想拒绝自发性,就必须上升到哲学平面。你从德勒兹那里永远也找不到一种一般生命(vie en général)的概念。如果他对尼采的“权力意志”概念感兴趣,如果他最终将这一概念等同于柏格森的绵延-记忆,这首先是因为他从这一概念中发现了一种差分-可差分的(différencié-différenciable)特征,它不依赖于任何一种作为超验价值的生命,这种生命独立于经验,它先于具体的和跨个体的形式(formes concrètes et trans-individuelles)而存在,而它正是在这些形式中创造了自身(NP 2-3章,特别是49–52,100–1;C2 137-47)。因此,没有一种一般生命,生命不是一种未分化的绝对(absolu indifférencié),而是由诸多实存之异质性平面(planshétérogènes d’existence)组成的一个繁复体(une multiplicité),这一繁复体可以根据支配或是激发它们的评估(évaluation),即对于肯定与否定价值的分配而做出分类;这种繁复体贯穿 (traverse)诸个体,而不是将它们彼此区别开来(或:个体只能根据每个个体中占支配地位的生命类型得到区分)。其次,德勒兹在这个概念中寻求一种问题式(problématique),通过这一问题式克服了以超验价值为基础的道德与虚无主义或相对主义的非道德主义(amoralisme)之间的选择,后者以非道德主义的事实性为借口得出结论:“一切皆平等。”更确切地说,我们必须区分两种相对主义,其中一种仅仅是虚无主义的:“它不是真理依据主体而产生的变异,而是变异的真理出现在主体中的条件。”(L 20)。认可真理取决于个体的视点(point de vue)是一回事,说真理确实是相对于一个视点而言的,但所有视点并不都是相等的,则是另一回事。在没有任何客观标准使人们能够从外部衡量它的主张的情况下,一个视点怎么可以擅自主张自己的优越性(supériorité)呢?恰恰是通过假设这个条件,才能进而提出对于视点的内在评估,或作为每一种实存样式的条件的那些评估的问题(EPS 269–70;C2 141–2;WP 75;CC Ch. 15)。优越(supérieur)是一种实存样式,它在于诸实存样式的相互考验(épreuve),或者致力使它们在彼此之间产生共鸣。真就是经受考验的距离或距离之聚合,以及在其中实行的内在遴选。这意味着真理就是创造,但不是在上帝可以把它创造为别种样子的意义上(笛卡尔),而是在于它是相对于一个思想家或艺术家在可用的诸种实存样式或价值体系中所采取的视角而言的真这一意义上(C2 146)。但问题又来了:如果有一个视点定序了其他的视点,这个视点以何种方式比其他视点更为优越?我们怎么能说视点是在经验中被定序的呢?难道是因为创造性的实存样式是唯一一种开放的实存样式,是唯一一个将自身问题化、将实存作为一个问题来过活的视点吗?这种回应面临着引入一种终级性(finalité),以及损害内在性的条件的危险。那么,让我们发问,为什么思考终归比不思考更有价值?德勒兹的回答是,思考更具强度(penser est plus intense)。我们必须仔细权衡在此提出的反对意见:当然,我们在经验中了解到情动(affects)——也就是同异质者或外部的相遇,凭借着这一相遇,一切感发性(affectivité)都遭到动摇与再分配——对于普通的情状(affections)所具有的强度上的优越性……但是,这难道不仍然是一种外在的判断标准,伪装成了终极陈述变相地重新引入了一种超验价值——强度——因而表明了内在评估之方案的失败吗?最终,强度是一个内在的标准,因为我们的诸种官能(facultés)的自发肯定(auto-affirmation)与对于新异者、对于创生者(issue)、对于情动的肯定相一致,强度正是以这种方式被规定为快乐(joie)——无论它可能伴随着怎样的恐怖。
*** 因此,德勒兹能够在更为具体的层面上不是将生命或活力这一名称保留给诸生命形式之繁复,而是用于指称在它们之中,生命——我们的诸种官能之行使——得以在其中自我肯定的那些形式:一种矛盾的形式,一种事实上更接近于无形式的形式。在这里,我们又看到了尼采式的灵感,我们必须重申,德勒兹没有一种一般生命或是一般活力性的概念,尽管是从另一个角度出发:这一方面是因为他所设想的生命总是,非有机的(non organique),或非人称的(non personnelle)生命,生命与这种特性是不可分割的(参见LS 151;D 49;等等),而另一方面是因为,既然非有机活力性的本性是它的创造性,因而也是它的不可预知性(这种创造性当然不是一种自然的或本源的富足,只需简单地将其外化就足够了) ,想要寻找它的标准形式是徒劳的(尽管没有什么能阻止人们以最为痛苦与悲哀的方式仿效德勒兹所不可避免地为非有机活力性赋予的那种形象(image),但它却是“无形象的”;正如我们同样可以在连块茎式的灵感的影子也没有的情况下崇敬块茎一样)。非有机生命:这一表述最初来自沃林格(ATP 411,496-500;FB46和108;C1 50-5),并被取自阿尔托(FB 44-5;CC 131)的“无器官的身体”概念和柏格森的思想(C2 81)所多元决定(surdéterminée)。必须留心与柏格森的这种关系:“作为运动的生命在它所产生的物质形态中异化”(B 104);生命(vie)是创造,但生物(vivant)却是封闭与繁殖。所以生命冲力(élan vital),和绵延一样,在每一个瞬间中都将自己分裂为两种运动,一种是采取一个物种的形态或一种有机的形态的现实化-分化(actualisation-différenciation),而另一种是作为一个虚拟的总体而将自身整合起来,并始终向它的每一个分化开放;因此,“不是整体以一种有机体的方式自我封闭起来,而是有机体以这种虚拟整体的方式向整体开放。”(B 105)因此,正是通过拒绝将生命限定在成形的生物的范围内(从而将生命界定为组织),才能够思考贯穿了生物的那种创造性的或是演变的倾向,它超越了令人不满的机械论与目的论之间的选择。如果理解得当,这种拒绝要么使得生命被视为一种区别于物质的原则,要么使得物质本身被视为生命:不是通过将支配物质的灵魂安置在物质之内,这只会证明我们没有能力放弃将生命作为组织或是既已构成的主体性的形象。而是将生命命名为物质的匿名性创造活动,而在进化的某一时刻,它成为了组织:这第二条路径导向了一个根本上无机的活力性的概念。这里没有术语引发的幻想,更不用说神秘的幻影——除非我们逃避逻辑推理,任由自己被意见的威胁所吓倒。重申一遍,在这种对生命的重新定义中至关重要的是,尝试去思考成形的生物超出自身组织的方式,也是演变贯穿并溢出了生命体的方式(这种逻辑与达尔文主义的逻辑相抗衡和竞争——我们知道,德勒兹在对于生成的研究中,特别思考了共生或共同演化,以及三叶草和大黄蜂、胡蜂和兰花的案例,而进化论从未对此提供一个令人满意的答案;参见ATP 10)。最后,如果生命被认为是先于组织的,是自然界的纯粹创造,那么当我们援引它来描述组织之外的现象,如心灵的(psychique)生命与思想的创造时,这里没有理由怀疑它是隐喻。事实上,每一个过程都指向了非有机生命,因为它逃离了既已构成的形式,而不是再一次通向它们,它每勾画出一种新的形式,都只是为了逃向别处,逃向另一次:我们在这里所说的“生命”并不取决于要素的性质(无论它是物质的、心灵的还是艺术的形式,等等),而是取决于将它们引向不可预见的阈限的相互解域化的关系(举一个高度简化的例子来说,组织是物质所跨越的一个阈限;而在胡蜂与兰花的例子中,我们看到了“生成的团块”[bloc de devenir]所具有的非有机生命,它席卷了这两种组织化生命的形式,将它们交织在一起,直到它们跨越了实存的阈限,彼此之间成为相互的预设)。非有机生命是德勒兹式概念的一个典型例子,它不可还原为任何专有领域的指定,这使它无论联系到什么领域,都容许一种字面上的用法,同时也容许一种“横贯的”(transversal)用法,这种用法本身一点也不亚于字面用法,它将诸多领域结合在一个繁复体之中,无论这些领域之间具有怎样的异质性。通过这样,我们理解了:德勒兹-加塔利所设想的自然,它不再承认自然与人工之间的断裂;内在性平面概念;当然,还有在与无器官的身体(corps sans organes)的关系这一条件下思考的身体的经验。
本文译自
Zourabichvili, François. Deleuze: A philosophy of the event: Together with the vocabulary of Deleuze. Edinburgh University Press, 2012.
Zourabichvili, François. Le vocabulaire de Deleuze. Ellipses, 2003.